冬季,大树的叶子几乎落尽。
那下面的树根处,隆起了一个土丘,它前方的地面上插着一个木制圆环。
之前,珍妮就是在这得到伊丝珀的安慰。
而现在,其中一人就在这土丘下面。
附近没有其他的坟冢了。
大概那些没有逃出来的孩子也跟伊丝珀埋到了一起吧。
对她来说……这样也许不错……
珍妮在那圆环的面前坐下,愣愣地看着那木制的物件,以及后方万里无云的天空。
她想起了半年前,自己在伊丝珀怀中哭泣。
那竟然是最后一面……
白衣的男人在她身后显形。
“李驰特……”她没有回头,不过也感觉到了。
“为什么伊丝珀会被杀?”
“因为她收养了敌国的孩子吧。刚刚那人不是告诉你了吗?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她只说了半句话,便陷入沉默中。
珍妮并没有期待李驰特的回答。
无尽的悲伤与失落已经淹没了她。现在,她只想继续沉浸其中,慢慢咀嚼内心的痛楚。
很奇怪,这份剧痛明明要将她的灵魂也撕开了,珍妮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。
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“你是‘英雄’啊……”
“我任何时候都会为你敞开大门的,任何时候。”
难以压抑的怒火在悲伤与失落的海洋中猛地燃烧起来。
她拔出腰间的长剑——剑刃满是缺口——咆哮着,将它刺入了一旁大树的树干。
干枯的树枝震动起来,相互碰撞,“喀喀”作响,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笑声——嘲讽的笑声。
然后,珍妮像是全身的力量都被抽干了一样,扶着长剑的剑柄跪坐在地上。
“哈……哈哈哈……”无力的笑声,“李驰特,我的朋友啊,她因为善良被杀了!”
“我想这在你们的世界中并不是很少见的事。”
“这我当然知道!”女孩恼怒地嘶吼。
“既然你知道,那么这样的反应就是没有道理的。”
“你是要我忍气吞声吗?”
李驰特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地瞧着她,面上戏谑的微笑一如既往。
“我……”她狠狠地咬牙,“我的愿望是终结这场战争,让陶德像伊丝珀这样的人不再痛苦死去……但我根本没有保护到她!难道我的做法是错误的吗?”
“我应该说过了,战斗是比死亡更加可怖的命运。而且,那些杀死她的人也是你需要保护的对象。不要试图隐藏,珍妮,我知道你现在在计划着什么。”
“什么?他们根本不是……”李驰特的话让珍妮一时无法理解,她想要保护的人是像伊丝珀一样的陶德国民,从来不是疯子。
李驰特打断了她的话:“姑娘,司掌‘审判’的难道是你吗?凡人的善恶难道要由你来判断吗?”这样强硬的语气,珍妮从未从李驰特口中听过。同时,他金色的眼睛眯了起来,戏谑的笑容也有所收敛。
这些并不是太过明显的变化,甚至可以说十分细微。
但就算这样,珍妮也感到有无可抵挡的寒气侵入了意识,直捣灵魂。
“神怒”,珍妮想起了这个词。
李驰特因珍妮的僭越而愠怒。
他的怒气仅仅流出一点征兆,就几乎令人无法承受。
但珍妮不打算退缩,她逼迫双膝将颤抖掩盖。眉头紧锁,翡翠的双瞳中燃烧的火焰因愤怒而比以往更加旺盛:“怀恶意夺人性命的,他必遭败坏。”
“我司掌审判,从不打算破坏这条规矩,会有人令他们赎清罪孽。你只需要完成自己许下的愿望。”
“我不会凭自己审判他们,李驰特,但我要亲手让他们后悔。”珍妮不接受李驰特的说辞,她将长剑从树干中抽出来,“我也愿意为我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。”
她抬起头来,看着李驰特,颜色阴郁,翡翠的双瞳之中有“仇恨”满盈。
“你还记得那个孩子说你是什么吗?”李驰特面色缓和了,他的语调带上了轻蔑。
“什么?”珍妮愣了一愣。
“那个孩子,伊丝珀·路米尔,你在她怀中哭泣,而她称你作什么?”
伊丝珀说我是……
“你是‘英雄’啊……”
珍妮记得,上一次见到伊丝珀时,她对自己这样说。
“看看你自己,任由仇恨弥漫于灵魂,你们所说的‘英雄’就是这副模样?”李驰特挑起一条眉毛,金色的双目瞧着她,神情恢复了往常的戏谑,语气也一贯地轻佻。
珍妮却愣住了,她只感到李驰特话中每一个词都化作了铁钉,狠狠砸在自己的灵魂中。
是的……
战乱之中,人人自顾不暇,而伊丝珀……她仅仅是没有经历任何战斗的平民,也没有如自己一样的武器,却依然毫不犹豫地对生命施与善意,将一切也奉献于他人。珍妮因此而憧憬于她。她这样的人,绝对不应当以这种方式死去,她理当在战争结束后度过平静而幸福的人生。
然而,她所应得的这些却被夺走了,被珍妮所曾许愿保护的人夺走了。
珍妮想要让那些行恶的付出代价。
但……
伊丝珀称珍妮为“英雄”,在她夺去了不知多少生命后,在她对自己的人性感到怀疑后,依然这样认可她,依然张开怀抱迎接她。伊丝珀觉得珍妮投身于战场以保护陶德人,毫无疑问是将成伟业的英雄。
这样的“英雄”,怎么能怀了仇恨,反过来对誓愿保护的人们刀剑相向?
灵魂在生命逝去之后,就要碎裂四散于时空,成为构筑新灵魂的材料。
所以,无论珍妮做什么,现在的伊丝珀都不可能再知道了。
珍妮明知如此。
她却再也无法同数分钟之前一样,提起复仇的欲望。
伊丝珀认可自己为“英雄”,那自己又怎么能在这个名号上涂抹污泥?
手中的剑落了下来,撞击大地,并没有发出什么响声。
与六个月前相同,珍妮面对着伊丝珀,跪了下来。
“对不起……伊丝珀,”时隔半年,她再次开始哭泣,“对不起……”
对不起,我不能亲自为你复仇。
对不起,我差一点就让你失望,令你蒙羞。
“我不配做英雄啊……伊丝珀,我不配做英雄……”
她双手怀抱着圆环,身体颤抖着,水滴落在墓碑之下,湿润了土壤。
之后,又过去了六个月的现在。珍妮回到了温德。算起来,她离开这里已经四年了。大河佛理格的岸边是陶德军的驻扎地,她就站在那里,眺望着对岸远在视线之外某处——那是友人的长眠之所。
上一次离开那里后,珍妮就好像变了一个人。战斗的方式比以前更加冷静,杀人时的行动也比以前更加果敢。但是……自从第一次上战场以来就渐渐熄灭的,珍妮瞳仁中的那个“火焰”现在几乎连一点火星都看不到了。
李驰特不理解那“火焰”究竟是什么,所以他也不知道如果这火焰完全熄灭,珍妮会如何。不过,如果粗略考虑一下“火焰”的减弱与珍妮行为之间的关系的话,恐怕当“火焰”熄灭,她的人性便会就此消失,成为完全的“人偶”吧。
这并不完全是坏事,珍妮的命运是避无可避的战斗,如果她真的能丢弃自己的人性,那么进行杀戮时的痛苦一定会减轻不少。
不过,如果真的可以如此推断,那么现在的“火焰”大概并没有完全熄灭。
她遥望着大河对岸友人的坟冢时,六个月以来从未出现过的“人类”的神情显现在了她的脸上:寂寞、悲伤、怀念,以及……坚强。
与之前冰冷的样子相比,她现在大概表现出了更加容易让人接近的一面了吧。
军营中的老兵有一部分曾经见过她。之前,当他们从她身边走过时,总会与她保持一段距离,那并不是恐惧,实际上,他们谈话时,总能表现出因“女法师”的到来而产生的对胜利的信心,那是一种“敬畏”,就像人在仰望着巨像时会不自觉地心悸一样,他们面对着珍妮时,也会因她过分强大的力量和浑身散发的“人偶”般的气质而本能地想要拒绝接近。
但在她眺望对岸的这时,那非人类的气息消失了。就好像一直高高在上,威严无比的王突然露出了自己软弱的一面,虽然那仅仅是如幻觉般隐隐约约的一点迹象,却依然能让别人认识到,她……终究只是个姑娘。
这次战役的目标是夺下温德,然后以此为跳板,一鼓作气攻下康斯坦特(Konstant)城,这是克莱人在大河佛理格西岸的最后一个据点,只要拿下它,之后的事情便会简单许多。
战况还是像以前一样激烈。
双方都死伤甚重,克莱人部队中的法师甚至将附近的地形也改变了。虽然陶德军中有珍妮在,但她说穿了也仅仅是一个人……
总之,这张战役以陶德军的惨胜告终,军人们带着麻木的眼神收拾战场。地面上的尸体几乎将大地完全掩盖,如果不踩踏过往战友的残骸,他们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。
珍妮在战场上自顾自地收集战利品,有时候也会去帮忙——那些军人是绝对不会主动来向她求助的。
真正见识到她杀戮时的姿态后,就算是以此为业的人也会对她退避三舍,那副样子,冷漠如石像,与“人”这个概念相去甚远。
就这样一直到了夜晚,士兵们的休息时间。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,哀悼死去的战友,庆幸自己的生存,也有一部分在因胜利而豪饮。
珍妮则坐在角落,看着面前的篝火出神。
她身旁摆放着一些用来关押俘虏的笼子,几乎空无一物。
在那些喝着酒,庆祝胜利,欢笑着谈论自己杀了多少人的老兵中间,有一位站了起来,踏着明显醉酒的步伐,向那些笼子走去。
无事可做的珍妮瞧着他。她只是瞧着他而已,老兵要去那里面找谁,做什么,这些事她根本就没有去想。
然后,那老兵摇晃着从里面走出来,他右手上似乎拖着什么东西。
看清之后,珍妮颤抖了一下。
那是个孩子,大概十来岁,瘦小、肮脏、衣着破烂,似乎同时有克莱人和陶德人的身体特征。他被那男人抓着头发在地上拖行,这应该很痛,可他却完全没有挣扎,只是以无神的大眼睛瞪着高远而黑暗的天空。
若是以前,她根本不会去管这种事,让陶德人跟自己敌对一点好处也没有。
但现在,友人就在河对岸长眠,这让她想起了许多事,其中包括伊丝珀曾告诉她的……
“无论他们的国家如何,孩子是没有错的。”
“珍妮,你所做的并不是坏事,一点也不比我现在做的事情要差。”
“你是‘英雄’啊……”
珍妮站起身。
挡在那老兵的面前。
“放下他。”
“什么?”这个满脸胡茬的健硕男人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。
“我说,把那个孩子放下。”她提高了音量。
“为什么?”老兵笑了出来,“我正要演示怎么搞死那些克莱杂种……”
他话还没说完,就感到自己的牙齿猛地撞到了一起——似乎碎了几颗——之后只听见脑袋里“轰轰”的闷响,等他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,下颚处传来了难以忍受的痛楚。
由下而上的拳击几乎将他的下巴打碎。
那几个和她一起喝酒的士兵都站了起来,甚至有人已经拔出了腰间的长剑。
珍妮没有动:“你们是陶德人,我不想伤害你们,所以……”她转过头去,翡翠色的眼睛瞪着身后的几人,“……你们也不要逼我。”
那瞳孔中究竟包含着什么?恐怕只有当时的那些老兵才知道——他们浑身颤抖,连剑也拿不稳,有几个当时便瘫坐在地,满脸冷汗。
究竟杀死多少人才会让一个二十来岁姑娘的眼神变得如此可怖?
这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……
将那孩子抢下来后,珍妮便离开了那军营。
若是她想去哪里的话,只要一瞬间就可以到达。
不过……她也无处可去。
于是只能带着那个男孩来到以前的某处战场,她两年以前曾在这里战斗过。那时,战火将一处村庄烧尽了。
珍妮决定在这落脚。
在被烧尽的村庄中能看到什么?
残垣、杂草,以及飞虫与野兽。
人类从此处消失之后,土地显现出了更加强烈的生机。
真是讽刺。
珍妮找了一处空地,生起篝火。
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孩这时说话了:“为什么要救我?”那嗓音低沉、嘶哑,根本不像是孩子会发出的声音。
他无机质的灰色眼睛并没有看着珍妮,而是愣愣地盯着面前那跳跃的光芒。
明明自己才刚刚将他从死神手中救出来,这孩子却立刻就抛出了这种近乎责难的质问。
不过这也是当然的,对这个被人俘虏,受尽苦难,已经放弃了生存希望的少年来说,“死”并不完全是坏事,反倒可以说是一种“解脱”,而珍妮却硬生生地将那即将到来的永恒安眠……从他面前扯开了。
换做是她,大概也一样会生气吧。
“你是混血儿?”虽然理解这个孩子的心情,但这并不代表珍妮会将他送回死神的脚下。
“爸爸是克莱人,妈妈是陶德人。”
“哦……”珍妮抬起眼来瞧着他。
陶德的女人与克莱的男人坠入爱河,这种注定会以悲剧收尾的恋情——实际上在战争中并不少见。
因这种恋情而出生的孩子被称为“野种”,在陶德国内必然会受到唾弃。
用残酷一点的形容方式来说,他们是“不该出生的孩子”。
珍妮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出了那最后的名词后,便立刻感受到了来自少年的尖锐视线。
“确实,对像你这样的孩子来说,死了要比活着好很多。”
“……”少年转回头去,无机质的眼睛继续盯着篝火。
“你知道吗,小子?我有一个朋友,在孤儿院工作。她善良得像个傻瓜一样,无论是陶德的孩子,克莱的孩子,还是混血的孩子,只要他们失去了自己的亲人,她就一定会把这些孩子接到自己的孤儿院中,尽心尽力地照顾。对于那些已经失去了了生存愿望的孩子,她也不会放弃,一定会用各种方法让他们认识到‘活着是件好事’……”
少年死灰色的瞳仁依然愣愣地瞪着面前的火焰,像是没有听到珍妮在说什么一样。
两分钟的沉默后,他开口了:“所以……你要把我送到她那里?”
“不,这已经不可能了。那个傻瓜收养了太多克莱的孩子,所以她被一些疯子针对,大概九个月以前……被烧死在自己的孤儿院里。无论是她,还是她的孤儿院,现在都只剩下一堆灰烬。”没有起伏的语调,珍妮像是在讲述与她无关的某人的故事,那翡翠色的瞳仁盯着前方的虚空——它究竟反射了怎样的光芒呢?
“她的墓就在佛理格河的东岸,离刚刚的战场不远的地方。我想,如果她在那里看着我的话,我就不能让她失望。”
这是针对少年最初提问的回答。
是的,很简单的答案。珍妮之所以要将这少年救出来,不是因为同情,也不是因为善意,仅仅是“不想让朋友失望”而已。
现在考虑一下的话,珍妮发现自己的行动实在是有够无谋。在克莱和陶德两国国内的任何地方,这孩子都不会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,南方的冬克尔(Dunkel)现在也在打仗,而且她也不能够离开陶德的战场太远。带着这个孩子上战场……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。
接下来要怎么办呢?
带他去陶德的军营吗?
她离开那里之前做了那种事,现在陶德军还会允许她在里面游荡吗?
犹大福音提示您:看后求收藏(卧龙小说网http://www.wolongxs.com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好书推荐:《我的剧本世界在自主运行》、《我是舰娘》、《我的师妹是妖女》、《交错世界之学院都市》、《认清现实后,她们开始追夫火葬场》、《好徒儿你就饶了为师伐》、